朋克摇滚乐手、应用化学家、实验室主任、喉癌病患者、自习酿酒师,所有这些几乎毫无关联的事件与身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他就是弗雷明汉(Framinham)酒庄的传奇酿酒师安德鲁(Andrew Hedley)。今日登门造访,我想了解一件事:究竟是什么魔力让地球另一边的他年纪轻轻获取博士学位后,却带着妻子Debra从英格兰辗转来到新西兰的马尔堡呢?
走入酒庄,我试图去探索空气中怀旧的英伦情调,就是那种熟悉缱绻的、象暗暗的咖啡馆中留声机里的浅吟低唱。这不仅仅是因为安德鲁,还有酒庄最先的建立者雷克斯(Rex Brooke-Taylor),一个地地道道的惠林顿工程师,却选用了其祖辈的英伦故乡Framingham小镇来命名酒庄,以祭慰先祖之乡愁。
思绪纷乱中,安德鲁出现了。开口第一句话却竟是一个道歉,“让大家受累了,我说起话来是不是象极了达立克?(Dalek,英剧神秘博士中出现的反派外星人)”我听懂了他的幽默,却一点笑不出来,反而眼睛有点潮。因为他平静地举起了一个“小电筒”抵住脖子,用科幻片里的古怪机械音开始了酒庄与酒品的介绍。凭藉过去肿瘤放疗领域的底子,我立刻辨识出那是一个电动喉头,利用电池去震动喉头鼓膜,来作为无喉人发声的源动力。
我拚命抑制住自己的感性,认真地与他一同将每款酒一一品鉴并讨论。只一口,我仿佛在一秒内穿越到了德国莫泽尔(Mosel),但又在下一秒返回了马尔堡。去,是因为酸度表现出莫泽尔标志性的纯净通透,而回,则是因为马尔堡从另一个声部吟唱起甜美果味,如波萨诺瓦(Bossa Nova)的调调暖热摇摆,线条是弯曲柔韧的,不似老派莫泽尔毫分刻数的严谨。
弗雷明汉酒庄的酿造涵括长相思、霞多丽、灰皮诺、黑皮诺、琼瑶浆等,但发烧极客一定会直奔其旗舰产品雷司令,那里倾注了安德鲁整个身心神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对雷司令情有独钟。从小父亲就会带着我去莫泽尔和奥地利,在阿尔卑斯山旁度假。就是那一刻,我着了迷,而且是一辈子的迷。当时,对种植和酿造完全一窍不通,但却向马尔堡投了酿酒工作的申请。97年圣诞前夜收到越洋电话通知就职,元旦后我已在马尔堡开始忙活了”。烛光下,安德鲁这位“说走咱就走,风风火火闯九洲”的好汉如此向我解释着。自98年降落在异乡之土,迄今他已亲历马尔堡整整十四个年份。
全球访问酒庄,从来配餐之酒必是主人的大作,可是安德鲁的安排却让我始料不及——餐桌上摆放的竟全是他的私人珍藏,定睛一看,无一不是赫赫于世的莫泽尔名家:Egon Műller,Weingut Heymann-Löwenstein,Zilliken等。我洞明他纯洁的心思:是莫泽尔孕育了他对雷司令深沉的挚爱,与知己们分享自己的膜拜比分享自己的作品更重要。
晚饭间,我借了点酒劲,冒昧地做了一次大灯泡,来到安德鲁和他夫人身边,开始了三个人的聊天——因为我太清楚癌症对一个病人从精神到肉体的摧毁,却又太不清楚他们俩相扶相持走过了怎样的一段坎坷人生。安德鲁毫无避讳,告诉我他曾经是个玩着出色摇滚的不羁青年,突然发现一场场演出下来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喑哑,于2006年查出自己罹患喉癌,几周后医生除去了他的喉头,切断了他的食道,并在颈下方开洞,终生敞开,设置呼吸造口。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他都觉得生命活到了尽头,苦难即将结束,是妻子Debra不离不弃,重新给了他生活下去并要活得更精彩的理由。
伉俪情深,神仙亦妒。他们俩的命运让我的心底唏嘘难奈,这个“手电筒”成为了安德鲁身边比妻子更亲密的一项存在,因为每一份情感的交流、意思的传达都离不开它。也许是职业病,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冰冷而严酷的问题:这个手术让安德鲁不再能够自由呼气吸气(强调一下,我们所有认为舌头品到的味道至少有70%是依靠嗅觉而不是味觉获得的,被惊到了?)那他品酒的能力岂不是完全被剥夺了?但安德鲁没有放弃,而是立下军令状,表示一定会找出新法来闻香并品鉴,否则不用赶,自己会卷铺盖走人。看我担心的样子,他冲我淡然一笑,“然后,我就一直留到了今天”。凭借对葡萄酒的执著,他成功地找到自己独特的品酒方法。但原本一个简单的吐咽动作现在必须被分解成几个步骤,先抿入微量葡萄酒,再用双颊产生口腔真空环境,最后才敢极小心地将之咽下。
从Framingham系列至F Series系列,完整的雷司令品鉴堪称绝美,件件珠玑,我们见证的不止是技术的完善,更是灵魂的涅磐。读者们如有需要,可留言获取我所有酒款品鉴纪录。文中每一字是我的尊敬,酒中每一滴是他的真情,我不忍一并附着精谨的品鉴词,太冷了,毁了这脉脉一篇的情愫流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破碎与残缺,亦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世间本原就隐藏在那种种微小的残缺之中。古寺锈钟、断臂女神皆是对美的延伸,比起满月光华更显沉默的睿智。没有发音能力的他,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呐喊。人生炽烈的激情,一生燃烧一次,那也是一种信仰和超度;为雷司令谱写的这首不屈的摇滚,那也是一种了悟及令人仰视的高洁!
欢迎继续阅读本文姊妹篇:黑皮诺的芭蕾
相关阅读:杰西斯·罗宾逊:新西兰葡萄酒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