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困在系统里的小酒农

2023年伊始,新西兰飓风、俄乌战争、叙利亚地震都重创着当地的葡萄酒行业,天灾人祸下也可以看到人类自发、迅速、积极的面对困境。本文则从另一面展现了困在系统里的法国小酒农,面对温水煮青蛙现状的无力感。

让·弗朗索瓦在法国西南部的山谷里有两公顷葡萄园,他家在这片坚硬的石灰岩土壤上酿造葡萄酒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他的梦想就是把葡萄园搞好。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他会朝天看看,然后用和葡萄藤一样粗糙的手,掏出他的大衣口袋,说:“空的。”

挣扎中的酒农

法国葡萄酒,众神的甘露,给局外人的感觉是:阳光下的葡萄园,围绕着流淌蜂蜜的石头城堡,主人是像布拉德皮特这样的好莱坞明星,或者逃过断头台的高卢贵族。

显然让·弗朗索瓦两者都不是。他也并不是唯一一个处于挣扎中的酒农。不久之前,200名抗议者在波尔多市政府外清楚地表明,法国小酒庄的情况不容乐观。酒农也在波尔多葡萄酒委员会门外悬挂人形雕像,以提高人们对酒农自杀风险的认识。

农业领域每天都有自杀事件发生。

光是在波尔多地区,就有500名酒农看着杯底,要亲历破产。还有一些快要退休的酒农,却无法为自己的葡萄园找到买家。在梅多克,土地价格实际正在下沉。

无法放弃的葡萄园

让·弗朗索瓦想干脆放弃他的葡萄园,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这违法。被遗弃的葡萄藤会变成疾病的载体,并将疾病传播到其他葡萄园。葡萄藤必须被照料着或被拔掉。但是,拔掉葡萄藤每公顷需2000欧元,他没这笔钱。

法国葡萄酒业的危机影响到的不会只是酒农。葡萄酒在法国不仅是一种饮料,更是一个国家的象征,是对法国生活艺术的肯定形式之一。直到1981年,法国的儿童都可以在学校喝葡萄酒。

因此,当葡萄酒行业下行时,法国的形象首先会受到影响。

其次收入上也是如此。葡萄酒是法国仅次于飞机的第二大出口产品,每年价值约150亿欧元。

所以美丽的葡萄园出了什么问题?

天气?

毫无疑问,自从高卢人几千年前种下第一批葡萄藤以来,他们一直在抱怨天气,毕竟任何法国人都可以坐在那抱怨随便什么抱怨上大半天。但在过去的五年里,天气确实常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干旱、洪水、冰雹,2021年4月的一场晚霜影响了全法国80%的葡萄园。

当时,酒农们是如此的绝望,葡萄园用蜡烛和石蜡加热器通宵加热,以防止霜冻侵袭脆弱的果芽。波尔多的葡萄园被烛光照亮的景象非常壮观,但这一画面最终象征着人类在面对大自然时的无能为力。

葡萄园里几乎没人觉得气候不在变化。根据欧洲环境署数据,法国是世界上因气候变化遭受经济损失特别大的那个,2020年就受到约42亿欧元的打击。

美乐是波尔多地区的关键葡萄品种,占所有葡萄园面积的60%,而它也是在气候变化中受影响特别大的酿酒品种。波尔多葡萄酒肉眼可见的正变得更加醇厚,酸度更低,清新芳香更少。全世界都知道波尔多的美乐正面临着比例调整。让·弗朗索瓦就种着美乐。

只是,数据展现出故事的另一面。

2022年,在糟糕的春季过去后,法国农业部统计机构估计,葡萄酒产量将暴跌29%,达到约3300万百升。这个消息被大量报道,以至于三人成虎。

但2022年底实际产量如何?4400万百升,法国的葡萄产量是稳定的。

把衰退归咎于气候变化总是容易的,还能得到更多补贴,但结构性的经济问题却被忽视。

供需?

换一个角度,把这个问题简单落到供需上也许更准确

自1998年以来,意大利经常超过法国,成为全球第一大葡萄酒生产国,而法国在数量上落后于西班牙的情况也并不罕见。数量上的第一第二最多关乎一些自尊与骄傲感,但法国真正的问题是其不能消化所有产出。

以波尔多地区为例:它每年生产约4.8亿箱葡萄酒,但只能卖出4.4亿箱,而且其中很大部分还是以低价出售的。

为什么卖不动?首先很大程度上源于内需下降,法国人自己喝的葡萄酒越来越少了(香槟除外)!而出口却不足以弥补这一差距。在50年代,法国成年人平均每年喝150升葡萄酒,每天差不多要半瓶。

葡萄酒,尤其是红葡萄酒,是午餐和晚餐的首选饮料。工人在上班前会在酒吧喝上一杯”rouge”,而农场工人则会一天里不时喝上几口,以便在田间保持温暖。

但根据Kantar研究所去年的一份报告,仅自2011年以来,法国人的红葡萄酒消费量就减少了32%。现在法国人均葡萄酒消费量已经下降到每年40升不到,大约38%的法国人根本就不喝葡萄酒了。相反的,事实上,法国是全球无酒精饮料增长特别快的市场之一。

原因可能有很多,但代际差异是关键(这一点上美国很有可能步法国后尘)。在退休人员中,葡萄酒消费量和过去比几乎没有变化,六七十岁的法国人是在每餐都有葡萄酒的情况下长大的。对他们来说,葡萄酒仍然是法国生活、文化的一部分。但是,他们的人数正在逐渐减少。与此同时,18至35岁的人更多在餐桌上喝水,在酒吧喝啤酒。2021年,啤酒占35岁以下法国人酒水支出的39%;葡萄酒仅27%。

这其中的变化是源于平均年龄、抚养比、预期寿命、家庭结构或出生率的改变?还是主流媒体不愿过多涉及的种族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同文化。想想法国出征世界杯的人员构成,这或许是看清未来几十年法国葡萄酒趋势和规划的根本

似曾相识,但历史会踏进同一条河流吗?

眼下看到这个行业糟糕的状况,年长的法国葡萄酒爱好者可能会觉得似曾相识。自六十年代以来,随着饮酒量的下降和新世界葡萄酒的崛起,葡萄酒行业其实一直处于危机之中。

上次拯救法国葡萄酒的是中国。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入世后钱包逐渐鼓起的中国消费者推动进口商涌入波尔多,吸收了大量无人问津的便宜葡萄酒。但今时不同往日,2022年法国葡萄酒在中国的出货量下降了近30%,一方面是新冠叠加经济大环境造成的后果,一方面是在中低价位上,法国酒可能打开了启蒙之路,但随后需要面对着其他众多国家,包括越来越好的中国国产精品酒的竞争。

中国人停止购买的不仅仅是葡萄酒。2011年之后的十年里,中国人是波尔多葡萄园的外国投资第一来源,此间购买了大约170座酒庄。现在,一方面有管控的原因,一方面十年时间也足够让精明的商人看到这一行为是否有利可图。

在其他主要市场,法国葡萄酒的日子也不好过。英国已经成功地被澳大利亚、南非、智利和阿根廷的价优、易饮葡萄酒所吸引。而英国自己的葡萄酒正在蓬勃发展,法国人还不可思议地正在对其进行投资,Pommery和Tattinger都在英格兰南部购买了葡萄园。

美国那边,新加的关税并不友好,并且那里的消费者对名庄外的绝大多数酒庄都没有兴趣。

国内需求疲软、国外对“名贵”趋之若鹜,让法国一部分葡萄酒在2010年代迅速向高端市场发展,向国外销售的葡萄酒越来越昂贵,且供不应求。这些闪亮的烟火和泡沫转移了人们对行业结构性问题的注意力,但能持续多久?由于通货膨胀和生活成本危机在多国蠢蠢欲动,泡沫破裂的声音也好像近在眼前。

有限的应对

当然,法国葡萄酒行业最多只是陷入了困境,整体上远不到艰难一说。不同酒庄和酒农也有不同的应对方式。一些酒农全盘转向生态友好型,因为都不用数据也知道还留存的饮酒者会寻求购买更好的葡萄酒。但全面有机是拯救下行行业的办法?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侯伯王(Haut-Brion)酒庄即将新开的访客中心

而一些较有实力的酒庄在葡萄酒旅游方面实现了多元化。在新冠出现前,每年有超过2400万葡萄酒爱好者来此旅游。某些酒庄用欧洲昂贵的艺术作品、奢华的住宿、餐饮来加强这种体验。

这一切都很好,但回到本文原点,对于像让·弗朗索瓦这样的小酒农来说,在此时此刻是没救的。

靠政府?

他们呼吁法国政府对在波尔多不那么著名的产区拔除葡萄藤进行补贴。从官方角度讲,欧盟成员国禁止为挖出葡萄提供资金,但永远不要低估法国人篡改和逃避规则的能力。

只是现阶段,法国的资产阶级、技术官僚精英们正沉浸在反对酒驾和酗酒的运动中,将葡萄酒与其他所有类型的酒混为一谈。但葡萄酒行业认为它们完全不同。法国电视台和电影院播放着政府不要为健康干杯的“公益”广告,因为酒精是不健康的。受官方信息推动,调查显示27%的法国人打算参加今年的禁酒一月。

他们也对总统马克龙抱有期望,总统先生是一个著名的、自称是葡萄酒爱好者的人,每天喝两杯葡萄酒,一杯在午餐时,一杯在晚餐时。2022年《法国葡萄酒杂志》(Revue du Vin de France)将马克龙评为”年度人物”。他亲自去领奖并对酒农们说:”你们是一门艺术的大师,这门艺术让我们在全世界发光发热”。

在酒农们等待政治家们表演的时候,让·弗朗索瓦继续在法国西南部的灰色天空下修剪他的葡萄藤,咬紧牙关,准备迎接又一个苦涩的年份。

Ref: Unhe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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