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如今还有酒庄既没网站也没微信号,你一定觉得真太跟不上时代了。别急,下一句是,庄主连email都没有。想联系?欢迎你写信或打电话,别无他路。其实就连电话,都是老庄主被老友们各种调戏讥侃之后,到95年才安装的。在此前,电话只能打到街边转角的小酒馆,之后靠好心的店主当“人肉传呼机”,直着脖子高声喊人。
此刻,我正坐在这座小酒馆里,敲下巴托罗(Bartolo)和玛利亚(Maria)这对父女在意大利巴罗洛产区(Barolo)的故事。
父亲巴托罗是个任性的老派,总自嘲说“我就是最后的莫西干人”。从祖父吉利欧到父亲巴托罗,再到现任庄主玛利亚,几十年来,三代人一直坚守着传统,即使在80年代那受尽世人讥讽的黑暗时代亦不曾动摇,坚苦地捍卫着经典巴洛罗的灵魂(黑暗年代的故事,请看《时尚的真谛,也许爱酒人都懂》)
老人在90年代末一直在与疾病抗争,行动不得不依赖轮椅。女儿当时临危受命,成为新一代掌门人。接管的当日,巴托罗命令女儿发下毒誓,不论法式美式,此生此世永不使用小橡木桶来陈酿葡萄酒!在他眼里,那是“木匠的酒”。即使这样,老父亲还是不放心,为了保证女儿不会因为压力和诱惑而屈服于世俗,去世之前他花了几年买下了许许多多斯拉沃尼亚大桶,塞满酒窖的每一个边边角角,玛利亚就算图谋放一个法国小桶,也无处可容。
走过酒庄简陋的发酵区,下几格台阶进入陈酿室,便能看到这拥挤的酒窖,仿佛老者瞑目前最后的倔强。你甚至能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桶间——“我是以防万一! ”
老人于2005年永远离开了我们,但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为酒庄做着精神大使,向来自全球的到访者传递着他的葡萄酒哲学和理念,同时毫不客气的对政客破口大骂。为了打发痛苦的病榻时光,他开始每天花费大量时间手工绘制每一个酒标,然后再一张一张贴上瓶身(酒庄直到2008年才拥有了第一台贴标机)。
玛利亚在父亲过世后,从他的抽屉里翻出了600多张手绘酒标。带着对父亲的思念和缅怀,她一张一张地扫描了这些图片,并选用了其中一些分别用于酒庄的多切特(Dolcetto)、巴贝拉(Barbera)、Freisa及朗河内比奥罗(Langhe Nebbiolo),而全球市场上的巴洛罗则使用统一酒标。
其中,便有下面那幅最著名的“No Barrique, No Berlusconi”(拒绝小桶,拒绝贝鲁斯柯尼)手绘酒标。巴托罗在临终前,亲手绘出了每一张“拒绝贝鲁斯柯尼”酒标,把他们贴在葡萄酒上,卖给认同他理念的“同志”。
这也是酒庄没有再使用过的一款酒标。他过世后,玛利亚说,这张代表父亲人生态度、酿酒哲学的标签,是只属于父亲的,她不愿意复制。
Bartolo Mascarello酒庄的酒一瓶难求,一如那些配额供应的勃艮第顶级名家。酒庄的主要客户都在瑞士,有着极其成熟的消费心理,不为国际风气所动——祖辈喝爷爷吉利欧的酒,父辈喝巴托罗的酒,孙辈的订单还是年年如期而至,喝着现在玛利亚的酒。酒庄投桃报李,从不热衷于拓展新客户,而是悉心维护着订单上这些同样三代传承的老主顾,新的买酒申请者越来越多,队伍也越排越长。
这么些年,玛利亚唯一加过的新客户,只有一批韩国的侍酒师。他们一行七人,每年雷打不动地飞过来,礼貌地品鉴,耐心地等待,不多语,只是飞、品、等,周而复始,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玛利亚告诉我,这次她终于决定,把这批侍酒师加入自己的客户名单里,我问,这幸运的7个人拿了多少配额?答曰:一共30瓶。
这样的江湖地位,很容易让人对其酒庄产生瑰色的幻想。但是,请调低对酒庄的预期,避免落差。每年我都会去看望玛利亚,但最难忘的还是第一次的震撼。五六个水泥发酵桶,几个用作容器的不锈钢桶,地上散乱地陈放着demi-John玻璃大肚瓶,这些便是发酵间里的全部家当了。没有单一园独立发酵的空间,所有的葡萄都是混在一起在这些水泥桶中发酵。不作任何温控调整发酵节奏,有时,整个酿造过程甚至能长达三年。
下图这些珍藏老酒是一次更换老旧大橡木桶时,家人意外在桶后死角处发现了Bartolo藏匿的这批1945年份的巴洛罗。老父亲,您还有多少惊喜留给我们啊?
按照玛利亚和我私定的老规矩,每年告别前,我们都会站在同一个位置与院子里那棵七十年老藤合影,老藤攀环的楼里,住着她寡居的母亲。
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我环顾四周,外面的喧嚣扑面而来,一切如此熟悉,却不如里面莫西干人的世界来得真实——那里有直指人心的犀利,也有那份触碰到我心底最柔软之处的执拗与坚守。
如果你有机会喝到Bartolo Mascarello酒庄的酒,但愿你还记得我讲的这个故事,记得这位固执得一生只想做好一件事情的老人。■
我認識Maria Teresa 十幾年,傳統派的酒庄就是這樣。